沈鹏 | 书法的环境变异与持续发展

北京介居书院美术馆


历史上某个时代艺术达到高峰,便出现下降趋势。当其下降,又有新的思潮推动艺术前进。而原来的“高峰”既不可重复,又保持着长久的生命力。

西欧文艺复兴时期以复活古代希腊艺术为使命,开创新时代。中国的书法到清代面临帖学衰微,提出了尊碑口号。篆刻从远溯秦汉风格不断汲取新的活力。艺术的“源”比“流”稳定、深厚,“流”比“源”流动、悠长。“流”的过程即形成新的“源”。“源”与“流”也有相对性,不会凝固在某个定点。那种一提到传统便误会“僵化”“暮气”,应是对传统缺乏辩证的认识。

书法,尤其在当前,传统中相对稳定的因素最值得重视。因为相对稳定的那个部分构成书法的本质属性,为历史所积淀,具有长远意义。

书法中的“笔法”,从传为蔡邕的“九势”开始,已经提出了完备的概念。直到如今,凡认真从事书法创作和研究书法理论者,都不可能回避“笔法”。“笔法”最单纯也最丰富,最简易也最艰难,是起点也是归宿,有限中蕴藏无限。

好比研究现代社会的“秘密”蕴藏于“商品”一样,书法的最原始的秘密深藏于笔法之中,再往深处探究,在于笔法的“一画”之中。由一画而二画、三画直到万画。“一画”自身又包含着一波三折。按哲理是无限可分的,是没有雷同的。如果我们把笔法、“一画”简单化,就不懂得书法的博大精深,甚至觉得书法太单调:又如果我们把笔法、“一画”神秘化,就取消了书法的实在性。

书法是可学的,书法的审美功能是可以把握的。“笔法”既包括了基本的执笔方法,也扩充为无限丰富的书法意象。书法有“形而下”的性质,但更重要的是向着审美的净化境界追求。

历史上对传统文化影响最大的儒、道、释三家思想,在书法中都可以找到深刻的根源。

儒家主张“文以载道”“成教化,助人伦”,有鲜明的功利目的。把功利目的世俗化的一面往前推,书法的干禄性质,还有馆阁体的书风便充分发挥了书法的实用性一面,应运而生,但将书法纳入“成教化,助人伦”毕竟有益于社会。儒家学说不排斥书法的审美功能,只不过审美服从道德教育目的,认为美应当从属于善。

道家很少专论艺术,但是道家思想体系对艺术的影响很大。
按照老子的思想,艺术应是非功利的,这一点与书法的纯粹的审美性质相吻合。“无为”反对违反自然而有所“为”,一切应当顺乎“道”——自然。“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针对过分的“色”“音”,主张艺术不违背自然。《道德经》中的“知其白,守其黑”“大直若屈,大巧若拙”,还有如阴阳、虚实、动静、有无、强弱、难易、长短、高下、前后……一系列对偶范畴,都影响到传统艺术包括书法的创作思想,虽然这些概念最初并不直指艺术。此外,书法也从佛家特别是禅宗思想中吸取营养。其非功利的、出世的观念,与道家有所相通。“渐悟”与“顿悟”的两种修炼方式,在书法的创造过程中也有类似的情形。

在书法中,审美的非功利性质以及艺术的高境界“虚”,都可以溯源到老子。“虚”在老子哲学中是自然观、伦理观。传统的书法把“虚”看得比“实”更重要。石涛的“一画论”(由一画到万画)也与老子道生于一直到万物的思想相呼应。书法有丰富的传统要继承,我想首先应当吸取书法传统中具有深刻意义的理念的那一部分,它与技法密切融合,又超乎技法之上,培养了一代又一代人的审美意识、思想境界。

书法是一种文化,首先是说书法是中国文化众多门类之一。它的特殊性在于以文字为艺术表现的依据。再从文字的实用功能这个方面来看,文字标志着文明诞生,而书法涵盖着几乎所有的以文字出现的文化现象。书法从它始出就与文字的实用功能不可分,但仅有实用功能还不能称为书法。书法是怎样从属于大文化而又发挥着作为一种特殊的文化的作用的?在我看来,必得首先是艺术,然后进入文化的大范畴之中,才有了书法的地位,不然书法便失去了作为一门文化的自身的存在。


沈鹏草书孟子《告子章》(局部)

书法为了成为艺术,就要讲艺术性、讲技法,脱离了艺术性,书法失去了艺术,也就不能进入文化范畴。对书法传统的继承,既有抽象的理念,又有具体的技法。这两个方面在实践中融为一体,表现丰富多彩。以我的体会,传统经过长时期的提炼、远距离的观察,我们容易忽略其多元化的一面,把丰富的生动活泼的历史积累变得简单化。比如,有人提出如何理解和继承“唐楷”的问题。唐楷标志着楷书的成熟,也意味着楷书的多样,多样是高度成熟的一个重要标志。

曾见有些文字谈到当代书法便提出“时代精神”或“主流”,把“时代精神”或“主流”简单化,纳入设定的轨道,成了单一化。以楷书来说成熟早在六朝。到了唐代楷书各种笔法完备,法度俨严,大师纷出。初唐的李邕、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以至盛、晚唐的颜真卿、柳公权………都构成了唐楷的“共性”,每一位杰出书家各自都有个性创造。可是我们通常说到唐楷,不免简单化,视为一个模式。先是把唐楷列为楷书的“正宗”(楷书的盛期有典范意义,却不等于“正宗”)进一步,颜、柳又列为唐楷的“正宗”(代表人物不等于“正宗”);再进一步,颜、柳的“筋”“骨”抽出来成为学习的核心部分;更进一步,“筋”“骨”的个性被泯灭了,血、肉被抽象了。

有些书法教材,程式化的弊病十分显著。如果说,这些教材的对象是初学者,“写字”与“书法艺术”的区分还没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那么一些书法家对所谓“正宗”的理解,对唐楷的精粹与多样化的理解存在误区,以致在创作中难以超越,便是很值得注意的了。

同样,我们对秦篆(包括小篆以前的诸种篆体)、汉隶,是否也应当从它的多样与丰富性来理解呢?不以固定的目光看待各家各派,可能更有利于我们全面地多向地接受传统的精华。以“二王”为代表的帖学,开启了宏伟的流派,到了清代,帖学进入末流,书界发现,原来在流行的帖学之外,甚至就历史悠长来说,还存在着一个重要的流派——碑派。经过从清代乾、嘉时代直至清末的实践,证明了碑派的生命力。但是如果把碑派绝对化,又失去了书法,以至失去了碑学自身。于是进一步认识,碑、帖从始初来说本是同源,分派是相对的。


书法与汉字同在。汉字字体的变化是书法流派滋生的依据。历史上书法的宗师,书法的奇葩,出现在书体变化,融合的时代,“二王”是典型。

今天,我们的书法显然没有面临字体的变更。书法完成了它自足的体系构造,篆、隶、楷、行、草已囊括了汉字书写的二维变化的可能,然而并不妨碍一代又一代的书家风格创造与个性张扬的自由。书法迄今为止的各种书体与风格流派的融会贯通,将成为独辟新界的动力。艺术有个性才有生命力,但是脱离了共性的个性,也会是苍白无依的,所以要广收博取,从共性中寻找个性,个性中体现共性。“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指明了时代共性与个性的统一,书法家个体与群体的个性与共性之间的辩证关系也可以从中得到启发。

“故不暂停,忽已涉新”。这里的“故”是动名词,指故事、故旧。传统相对稳定,但不会长久地停留,传统自身在变异。已有 3000 多年辉煌历史的中国书法,时至今日,究竟向何处去,是每一个关心当代文化的人不得不面临着关心着的问题。

最重要的现实是,毛笔不仅被硬笔取代,并且由于电脑普及,“无纸革命”的兴起,改变了文字书写与传播的方式。过去时代,凡读书人都使用毛笔,文字在发挥实用价值的同时也就要求观赏价值,书法具有全民普及的性质。今天社会失落了毛笔,书法仅为少数人(就全民来说是极少数人)从事,专门化与专业化成为必然趋势。书法在特定的人群(创作者与接受者)当中还很热,但是毕竟不同于往昔的氛围。


沈鹏草书自作诗《江苏乡愁展录像访谈》(局部)

今天支持“书法热”,主要依靠书法审美的历史情结仍然没有断绝。书法的文化环境变化不会立即造成审美的中断,因为书法审美情结的形成具有深刻的历史根源。再是,经济发展。使得一部分人在享受物质文明的同时需要享受文化生活。今天能够享受书法艺术的人(特别是古今优秀的书法作品在市场上交流)终属少数,从历史上看也是同样;但我们仍要尽力扩大书法普及的范围,让书法通过各种渠道进入社会日常生活中去,这一点特别具有深远意义。

中国和外国的思想者都曾经设想,将来的社会应当以美育代替宗教,以美学代替伦理学。艺术越是纯粹,便越具有这样的功能。

通俗文化中大量的流行歌曲、电视剧、电子游戏等等,吸引着当代受众的兴趣。虽然书法情结还在延续,在一部分爱好者当中热度还很高,但是书法脱离了广泛的实用的基础,传统书法本质高雅的一面与当代文化中大量低俗、庸俗的倾向发生抵触,甚至书法自身也向低俗与庸俗靠拢。面对种种情况,我们不能不从长计议,考虑今后的发展。

书法的可持续发展,被提到日程上来,具有必然性。重要的是抓住现在。将来是现在的将来,我们很难设想待书法传统“中断”之后再回过来承传这门艺术。实现书法的可持续发展,也即创作、史论研究、学校教育、市场流通几个方面全面协调发展。创作是书法学的中心,但倘若没有其余几个方面的配合也谈不上发展的持续性。提高的基础在普及,为了普及,书法的教育特别重要。我们看到培养高级人才这些年来受到重视,但是金字塔的塔基——小学教育中的书法教学却远远落后,社会與论较少问津。再是大量业余爱好者的学习得不到关心。这种情况对于书法的可持续发展十分不利。

将来的趋向很可能是少数专门人才掌握书法这门特殊艺术,书法的社会基础逐渐缩小。从历史上看,艺术的“专业化”与商品经济发达有关。而当今书法的“专业化”更由于从事书法的人因毛笔使用衰退而大大减少。书法的专业化,与历史传统是背道而驰的。历史上除了极少数的例外,很难说哪些书法家是“专业”的,书法都是文人余事。今后的专业化,与书法传统的文化性质脱离,很可能彰显书法的“艺术”性,其艺术魅力在大众文化背景下的现代社会中更加突出。把书法作为一门艺术来看,书法文化比“艺术”的概念广泛,但书法进入文化领域首先必须是好的艺术品。当书法的专业性被突出以后,尤其当展览会上展示成为十分重要(甚至最重要?)的方式以后,书法关注“如何写”将会超出“为什么写”,书法画形式感的追求将会高于精神气质的追求,书法重视刺激性不重视耐看性,直到书法原有的抽象性被片面夸张、强调直至突破文字的范畴。原来意义上的书法文化的属性起了变异。那么,是否新的书法变化在诞生?


沈鹏行草自作诗《残砖三首之三》
释文:
前尘叠影对残砖,非比珍珉含泪看。
犹幸废墟留柱础,重开广厦上云端。
七绝残砖三首其三 沈鹏诗书
钤印:沈鹏(朱)

既然新的文化现象出现,就不能排除在文化概念之外。书法面临的冲击,还来自世界文化的新潮。这股新潮具有强烈的反传统反民族化性质,在新形势面前,传统书法在被时代淡化的同时,可能必然出现变种。比如在以文字为原形的基础上变形,主要来自西方抽象主义的影响,在日本产生了前卫书法,中国书法的现代派一部分便是从日本前卫书法间接地接受西方影响的。

再进一步,书法是否可能与别的艺术,例如绘画、工艺美术以至音乐、影像等相融合。对此,已经有人在进行尝试。这种尝试,甚至以不同程度的文字解体做代价。对此,我以为可以有两种观念:

一种认为书法已经是陈旧的货色,必须用新形式赢得观众,彻底推倒重来。这种认识是肤浅的、模糊的,既没有脱离书法最初提供的原创意识,又从根本上否定了书法存在的文字基础。
另一种,书法“有意味的形式”具有无穷魅力,新时代的艺术可以从中取得创造的灵感,借它山之石以攻玉,在新形式中保持固有的灵魂。

至此,书法与其他艺术融合已经截然不同于过去时代的“诗、书、画”结合,而是别的新艺术的诞生,并且可能不以一种面目出现,只不过传统的灵魂与形式感还保留着。

一部书法史,是不断继承并创造的历史,是在共性中宏扬个性的历史。书法史上任何一位宗师,都因其在前人的基础上增添了新的原创基因而各领风骚。我们要尊重个性,崇尚个性。书法在全社会出现淡化现象,可能促使书法的艺术表现进入新的境地。书法将来(现在已萌芽)出现变种,正是书法的魅力使然。传统书法过去、现在和将来任何时代都具有崇高的意义。

书法将来无论出现怎样的多元局面,传统是颠扑不破的。我们当今最重要的任务是要让广大群众接近传统、理解传统、热爱传统,只有在这个基点上,一切的“新”才是值得称道的。

传统书法以汉字为本原,历数千年创造形成的美学原则具有永恒的价值。当代书法能不能坚持可持续发展,要从源头寻找动力,要让广大群众加深对书法本体的认识,使书法在热热闹闹的同时加强与当代先进文化的血肉联系。在时代淡化书法实用价值的环境中努力与群众保持密切联系,警惕表面的热闹竟可能成为消解书法的异化势力。我们当然反对无所作为,而我们更需要自觉地把握住前进的方向。

2005年写
2006年6月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