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鹏 草书横幅 “题给青年的话”
中青年与老一代书法家的比较及其他
文 / 沈 鹏
艺术评论,不可能把作品的全部揭示出来。从绝对的意义上说,作品就是作品本身。除非将原作重新显示,否则不可能“复述”。对创作不能苛求, “十全十美”是不存在的。对现代书法的探索可以多从积极的方面给予鼓励。同样,对评论也需要宽容,评论过去曾被当作“棍子”,正如创作被当作工具。说到评论,就是导向,就是金科玉律,评论有那么大的作用吗?我们不必把评论看得那么高,评论者要以平等态度对待创作,不掺杂私念,并且欢迎反批评。对于批评与反批评来说,都要经过一个长时间的甚至是痛苦的过程才能探索到部分真理。双方都要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站在一个共同研究问题探索真理的立场上,逐渐达到某种共识,以经受历史的考验。50 年来的经验证明,我们当时认为金科玉律的东西,现在有不少都需要反思。如果对此次“20世纪书法大展”进行评论,当然可以谈很多,但对于一个评论者来说,不可能把所有的方面都谈到,而是有所侧重。其实,可贵往往在侧重点,即使可能有片面性,也仍然有一定的价值。
看了展览,我感觉中青年和老一代书法家有不小的区别。从总体上看,应肯定年轻一代有很强的活力,有我们时代的特点,有生动活泼的气息。有的作品把一幅字的局部截取下来进行展示,这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当代的书法,不可否认有现代感。可是一般说来“现代感”不应当是外加的、表面的。现代感如何在创作中体现?是在传统的基础上融进一种现代的感情?还是纯属现代的形式?或者对形式来一个大跨度的变革?或者是把时间和空间用一种新的方式加以组合?我一向认为是可以多方尝试的,“现代感”是多元的。多元化必然带来多样化。但多元化有观念上的不同。多元化意味着多种不同的思路和思维方式。前天看了“学院派”的展览,我觉得他们甘于寂寞、不图眼前的急功近利这么一种探索精神是好的。但其作品一方面是深厚的传统书法功夫、一方面又是明显地接受外国艺术(包括“波普”?)的影响,两者如何沟通和融合?是否(或能否)有一个中间过渡?这既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实践问题。提出来供大家考虑。
现在的中青年书法家不太注意专门从古代传统中吸收某家某派。过去,有不少书法家停留在“家法”的基础上,比如颜、柳、欧、赵,从一而终,很少越体。写书论、书史,也大多从派系划分。当代的中青年书法家,不局限于某家某派,也打破了碑、帖、竹木简、陶文、经书的界限,向各方面吸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这可不可以说是观念更新?真正的大书法家是很注意广泛吸收营养的。过去有不少书家一辈子仅学一两家便有很大的局限性。
另一方面,应看到老一辈书法家的特长。前年北京市举办的一次展览中,有不少近现代书法家的优秀作品,比如章士钊、沈从文、齐燕铭、郑诵先等。他们的作品表面上没有我们这次展览会上某些作品飞扬流动,但很成熟,有深度。他们的书写是在一种沉静的心态下进行的。这种沉静的心态对于我们创作、对于我们搞学术研究多么重要!在我们当代生活中,汽车飞驰,电话铃声终日不断,社会交往频繁,在这种生活中,书法倘给人以安静的享受有什么不好呢?有一位书法研究家说,他看了上海顾廷龙的作品,便有非常沉静的感觉,暑天觉有凉意。有的古人在笔记中谈书法可以避暑哩!当然像张旭、怀素的草书给人以颠、狂之感,那也很好。这也可以算是书法的多元化。然而,书法家只有先“静”下来才能“动”,在精神上放松的状态下,才能进入紧张的创作状态。“五乖”“五合”既是创作的客观物质条件,更是主观精神准备。文徵明跋怀素《自叙帖》没有忘记“狂怪处无一点不合轨范”。
老一辈书法家,一般都有比较深的基础功夫与学术涵养,这是我们所不及的。书法艺术是一种文化现象,但从事这门艺术并不等于就具备了文化,还要看你在这门艺术中对文化的理解与涵养,要不断补充,以丰富自己。比如书写内容,唐诗宋词是不朽之作,但老写那几首名作就显得单一。实在说,书法水平的提高固然是作者的事,也同欣赏者的水平有关。有的爱好书法的朋友,对高雅作品不甚理解,对作者苦心孤诣的自作诗与精心书作不理解,甚至比不上平庸之作容易接受。欣赏者的水平较低,自然也会影响书法家自身提高。所以我们的创作既要适应群众的需要,更要帮助群众提高欣赏水平。有的杰作并不是当时就能被大家公认的,有的作者的作品在展览中没有入选,我就在文章中劝他们不要气馁。书法艺术的提高,同全民族文化素质的提高是分不开的。“水涨船高”嘛!
以上问题可能已经被在座的中青年书法家认识到了,也想到要提高自己的多方面修养。
问题是要把你提高文化素养的努力体现在创作中,使你的作品具有种文人的书卷气,使观者感受到有比较深厚的文化积淀。
宋·夏圭《雪堂客话图》
如果认为从事了某种艺术,就注定具有了创造性思维,就高于别人,是不合事实的。海涅说,上帝开宴会的时候要把诗人放在首席,那也看什么样的诗人吧。我想,如果我们这样来考虑问题,对于我们会有种使命感,对创造性的、个性化的、情感性的、符合艺术本质要求的追求就会更自觉、更高。如果说我们现在还有不成熟的地方,还有做得不够的地方,那么,还是要锲而不舍地在工作中加以改进。
跨越了这么广阔的空间和时间,引起了这么多人的关注,有这么多人来欣赏,进行学术讨论,是件大好事。河北教育出版社和广东人民出版社联合出版的《二十世纪书法经典》在举行出版座谈会时,大家说所有列入这套书的书家,从沈曾植、康有为、吴昌硕到沙孟海、陆维钊、林散之等等都是大学问家、诗人、画家、艺术家,同时也是书法家。现在,我们比较单一地从书法进入,从“分工”来说便是搞书法的,进而补足其他各个方面之不足,包括学问的方面,艺术修养的方面等。我们要看到我们的弱点,努力的途径也是多方面的。大家写得好的作品中,有的可能是勤学苦练,以很大的力气去临摹,达到了一定的高度;也可能有的作者既临摹,同时又广泛阅览,用“顿悟”的方法接受和吸收传统,这都是可以的。禅宗讲“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律宗则具有几百种戒律。弘一法师就是皈依于律宗,以他那样的人生阅历,最后皈依于那样一种最最苛求的清规戒律,并非禅宗,最后所达到的目标是一样的。我希望,每一个人能发现自己的优点,自己的长处,发现自己如何学习最能见效,然后去达到自己所希望的目标。但同时,在发现自己的长处的时候也要注意自己不足的地方。你擅长于一种刚健型的,但也不可忽略柔美型的,在吸收柔美的时候,也不要把你的那个“刚健”丢弃掉。世界上的艺术大师在他的艺术发展当中,都可以分为若干阶段,若干系列,一般人难以做到,但这对我们是有启发的。
前些时看到一篇文章,讲研究学问要循序渐进,但也不要忽略跳跃性思维,我赞同这观点。讲人的发展史,不一定非得“从猿到人”才算系统。对于书法界一些不够好的现象的批评,一般说是对我们的事业有更深的爱,有更高更长远的目标。
1998年2月
关于作者
沈鹏
别署介居主
著名书法家、诗人、美术评论家、编辑出版家
首批国务院有突出贡献专家。
发表评论、散文、随笔百万字以上,
创作诗词近千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