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抱歉,让你们久等了!”出了电梯门,王征边急着向我们道歉、边打开了画室的门。这是一次突击性的采访,我们在采访当天的早上才联系上他,也让我们捕捉到了王征最真实的状态。“昨天画到凌晨三四点,早上接到电话才赶紧起来。”他的脸色疲倦中又透出神采,衣服上、手指甲上都沾上颜料。画室面积不大,两边的墙壁竖立着一块块拼接起来的画板,显得空间更狭小了,画室里还立着一张气垫床,王征便长年累月蜗居在这间画室里,进行自己艺术与思想的创作。画室两边的墙壁画板上悬挂着正在为曲阜尼山胜境大学堂礼厅中创作的部分大幅壁画,使简朴画室蓬荜生辉,王征整天陶醉其中,上午的阳光照在画面上,王征微笑说“日月叠壁,以垂丽天之象”(文心雕龙)
“我出生在新疆,我的父母当年是支援新疆的。”采访由王征讲述自己艺术创作过程为开端。
初次邂逅,震撼于美
出生在新疆,远处的天山总是让他充满无限的遐想,滋养着他最初的艺术思维。王征从小学习的是传统的水墨画,水墨画的美学特质一直贯穿着他的艺术创作。高中写生时,王征发现,传统水墨画无法表现好壮丽、色彩丰富的新疆山水,这个问题让王征思考了很久。大三时,班级组织去北京看展,王征先行去了敦煌,敦煌壁画之美打动了他,让他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敦煌之行打开了王征的新思路,“原来中国传统的艺术还能这样表现!原来中国传统艺术这样丰富多彩!”王征豁然开朗,回去后创作了巨幅山水画《正觉山》,画中保留了传统的宋元笔墨技法,在当时震撼了许多人。传统水墨画有它自己的优势,不能被轻易放弃,他尝试了许多方法,将传统笔墨和当代上色的画法结合起来。
遁入龟兹,九年修行
对敦煌壁画的感动和对绘画的痴爱坚定了王征去石窟工作的决心,大学毕业后,新疆龟兹石窟研究所招人,王征毅然来到了龟兹,开始了九年苦行僧般的修行。每天他带上军用水壶,备好纸笔和干粮,迈着匆匆的步伐向石窟走去。洞窟里光线昏暗,不分昼夜,王征的临摹也是没日没夜画个不停。他每临完一张就会对龟兹壁画的内蕴潜质取得进一步的认识和把握,这种成就感激励他急切地想再临摹第二张、第三张。九年时间,在外人看来,王征与家人长期分隔两地,这种孤独与痛苦可能要用“熬”这个字来形容,但王征依然觉得那时很快乐。“刚到石窟时,周围都是土路,遇到下雨天,就不能外出走动,只能留在洞窟里,画累了,坐在洞窟口,听听雨声,看看自然,想想问题,很有趣。”这份独特的快乐常人无法体会到。
随着临摹了越来越多的壁画,王征发现要补许多历史、文学等方面的知识,王征察觉到自己承载的使命,临摹不是简单的复制,还需要对壁画的内容有深入的理解、对石窟的年代有准确的判断、对画像的细节有严格的考证。当时石窟图书资料室虽然简陋,但有重要的学术期刊和国内外科研机构的赠书,更重要的是有一套《大藏经》让王征视若宝藏。看书为王征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遇见了又一个世界,慢慢进入了学术研究的状态。
面壁的九年时间里,王征临摹了三百余幅龟兹石窟壁画,中国权威美术核心刊物《美术》杂志在2003年1月刊用封面和专门的拉长页等18个彩版页面展示了他的作品,这引起了美术界的轰动。大家忽然意识到,在中国大西北荒漠的边远文化中还深藏着绝不逊色于敦煌的惊世辉煌。《美术》杂志在编者按中给予了很高的评价:“经过王征深入研究而精心绘制出来的临摹作品,本身已具有独立的重大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2005年文物出版社出版大型画册《王征龟兹壁画临本》展现了王征临摹的部分作品。
水墨语言,对话石窟
王征在石窟壁画方面从临摹然后到自然的形成一种石窟壁画壁的创作形式。他在临摹壁画有几种方式,有忠实于原壁的客观临摹;复原临摹;适度复原临摹等方式。这几种临摹都要探索表现技法,如用各种绘画材料进行临摹,王征探索出了很多丰富极具表现力的形式。这些技法和审美意识自然而然的形成了一种创作方式,在其中适度复原临摹和由壁画元素进行创作的方式中,王征结合自己水墨创作意象与技法探索出了极具艺术感染力和表现力的艺术形式。层次丰富的壁画经过千年的沉淀,呈现出纷繁错落的视觉效果,有些地方虽然脱落或者被烟熏黑了,但又有了千年的沧桑感,这种历史沧桑有时候不需要刻意复原,而应该原样保留下来。在不断尝试实践后,王征发现有着千年历史的水墨是最好的颜料,墨在宣纸上能晕染开来,产生浓淡的层次变化,最适合意象的表达。壁画中人物的面部和形体有时候需要复原,但是其他部分如服饰、乐器等要根据画面的构图和所要表现的效果,用墨或色进行半透明效果的处理。在画面中,有些地方需要画的很结实要有力度,色彩如陶瓷般的结实,线条既要圆润又要刚劲有力,有些地方又要画得虚一些,画面虚实变化、颜色的蝶变让画面富有韵律感和流动感。
在石窟里,王征有临摹,也有写生,从小就学习的水墨画也不断有了新的体悟。功夫不负有心人,对水墨画的执著和热爱为他打开了新的艺术大门。用墨来画壁画有一定难度,但好在王征有画水墨画的深厚功底,能让水墨和矿物质颜料自然结合,互相滋养。王征临摹的作品运用了各种变化不同的线条来描绘人物,线条勾勒紧密,壁画面积尺幅阔大,人物众多,气势恢弘,疏密有致,层层叠叠,使人观后产生一种敬畏感,有其主要特征便是以线造型。王征还把线条与自己的思想结合起来,线条是壁画的造型语言,与中国传统的哲学理念密不可分的,两者互相影响、互相作用。临摹壁画对王征来说不是简单的机械性工作,而是思想的火花在持续迸发。
壁画中的乐舞、飞天场景与佛教故事相伴而生,宗教仪轨往往与一定的艺术形式相结合。王征翻阅了许多史料,寻找不同年代的佛教文化和对应的壁画和佛像,做了许多建设性的学术研究。
学术研究,继往开来
如果再给王征九年的时间,他可能还会觉得时间不够用。王征回忆石窟中的九年生活,既要临摹壁画,又要看大量的书,思考问题,做学术研究。刚开始王征觉得学术与画画是两条路,但发现学术研究能为自己解决画画的问题后,慢慢也发现两者本为一家。
石窟的考古界有一句话:“三年入门,五六年进入研究。”王征自嘲到第一篇论文写了四年,虽然耗时很长但是收获很多,在写作中随着掌握的材料和看的书越来越多,视野和思路也越来越广,一次次推翻以前的观点,渐渐对学术研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对壁画内涵一次次地探究研读,仿佛是在和古人对话和交流。
“那时候没有打印机,都是手写论文,当时写的论文稿纸都是小山一般堆着。”那时候,大部分石窟还没有通水电,生活条件异常艰苦。文化的感召力在冥冥之中召唤着王征,让他一次次走进了石窟,慢慢融入石窟,慢慢把学术研究放到了与画画同等高度的位置上。学术研究对王征来说也不枯燥,解决难题时带来的是快乐和喜悦,激励王征去加倍努力地学习。
王征的速写本后面还有许多公式和理论研究的笔记,他向我们解释这便是学术研究,需要运用统计学、哲学等理性的科学。九年里,王征意识到科学的研究方法很重要,需要探索研究方法,探索将壁画风格学和考古学相结合的方法引入到龟兹石窟研究中,2003年,王征获批承担关于石窟的断代史的国家课题《新疆古代佛教石窟美术风格技法研究》,对龟兹石窟壁画的风格和年代做了大量基础性工作,他对石窟中所有的壁画、塑像、洞窟建筑形制进行细致的临摹绘图和文字记录,在整体而详细的实际调查基础上,对壁画风格和内容、塑像布局、洞窟形制进行了科学的风格类型划分与年代研究。成果发表于《西域研究》《敦煌研究》《美术》等学术刊物。2005年出版学术专著《王征龟兹壁画临本》,其中论文《龟兹壁画风格研究》研究成果最有代表性;2009年又出版学术专著《龟兹佛教石窟美术风格与年代研究》。王征十分注重研究方法,曾提出将艺术风格学与考古学两者相结合的方式,在模糊和混沌之中找出内在的逻辑和规律。
“我在思考的时候,我的血液、精神处在非常活跃的状态。”白天在阴暗漆黑的洞窟里,在荒凉和寂寞中,王征和历史文化、古人对话;晚上王征坐在火堆旁烤着食物,看着寂静的群山中,遥远公路上来往的车辆投射在崖壁上微弱的光;躺在黄土地上,王征看着满天的星月,静静地思考。天和地的交流与碰撞,锤炼出他现在多维度、广视角的思想,从科学到艺术,从年轻的寻梦到现在理性与艺术交融合一的成熟,在对立统一的交错实践中,王征实现了思想与艺术的凤凰涅槃。“我不孤独,我有自己的快乐。”石窟真正的灵魂是什么?也许只有王征这位思考者才能给出答案。
龟兹石窟,丝路之魂
午饭期间,王征就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谈了自己的看法,他拿起一只纯白的杯子,谈到当代的简约美学,日本的简约设计里都有禅宗的思想,禅宗本身就源自中国文化;苹果的极简主义设计也源于东方审美。所以,过去中国在思想领域是远远超前于世界的,传统文化始终流淌在我们的血液中。
创新需要真正深入传统之后,经过认真思考,才能有创新。和学武术一样,功夫到家了,都能运用自如。当代人对传统文化一定要有认识,始终保持真诚、善良的初心。王征也曾在笔墨中思考,在传统与现代、沉稳淡泊和标新立异之间来回徘徊,但还是被佛教壁画深深感动,拿起画笔,继续如痴如醉地临摹壁画。
季羡林先生曾说:“世界上历史悠久、地域广阔、自成体系、影响深远的文化体系只有四个:中国、印度、希腊和伊朗,而这四个文化体系汇流的地方只有一个,这就是敦煌和新疆。”龟兹石窟是古代四大文明交流的桥梁、古丝绸之路上的重要遗址,在国家新丝绸之路上也起了主导作用。在历史文明中,能找到许多这样的典范。就拿龟兹的壁画来说,它的历史、文化、美术价值能在世界上引起广泛的共鸣,促进文化交流,这种文明交流能够给人更多思考与启发。王征之前在德国办展览时,发现德国老百姓也能看懂壁画中的东西,甚至也能很欣赏壁画。无形之中,中国的文化就通过壁画的方式传播过去了。当今信息发达的时代,文化交流更加紧密。中国文化中有许多超前的东西,比如线条,线条是文化和思想的高度浓缩。只有在认清了传统、有自己的思想之后,才能有好的创新。
尼山圣境,全新风格
刚走进王征的画室,画室里摆放着两幅未完成的创作,两幅画都是为尼山圣境创作的大学堂礼厅《明礼》壁画,王征后来拿出了一幅已经完成的部分给我们欣赏和讲解。《明礼》壁画有王征新的研究、艺术积淀,个人见解和由传统而创新的艺术尝试。由于儒家文化出现得早,他查阅了大量的儒家经典,如《礼记》、《仪礼》等,了解古代礼的内容和形式,也包括关于春秋时期的服饰与器物等方面。早期儒家绘画图像很少,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内容情境的构图安排等很多方面都需要王征自己在理解古代经典的基础上去发挥想象力去创作。创作这样的壁画既要有历史文化、有传统因素,同时也要有创新,展现当代的传承与创新。在之前提到创作儒家内容的壁画时,王征也没有怎样来创作的头绪,但受邀正式开始壁画时,他忽然想到《文心雕龙》中“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开阔的画面和情境一下子出现在王征眼前。
中国文化有很多充满力量、刚正的一面,所以王征也采用了满构图的艺术创作风格。《论语》中有:“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孔子强调内在的质朴要与外在的修饰相协调,在考究人物服饰时,王征发现在礼的仪式上,外面的衣服要以朴素、简洁为主,是诚恳的表现,所以要思考怎么画出麻布的效果。中国传统文化一直讲究“人大于山,水不容泛。”“人为天地之心,”所以要以人为核心。如果背景过大,就又变成明清时期的故事画那样的形式了。而中国早期艺术中强调“”“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所以要呈现中国春秋思想中人物的大气、刚正、自信的精神面貌。王征在创作中强调用中国传统艺术中最重要造型形式“线条”来作为表现形体的基础形式,王征将传统线条形式和现实人物形体紧密的相结合,经过适度的夸张等艺术转化,成功地探索出了具有传统因素但又很有自己的艺术风格特点的塑造人物的线条形式。在画面内容情境构图中,
王征要在表现内容同时,要表现中国春秋时代人物的真诚、和善、正直的精神面貌和所由此形成的刚正力量与动态形成的画面张力,使用的满构图方式。将众多的人物合理安排在画面中,又有丰富的动态,这是很难的,但王征成功的完成了尽三百位人物的构图安排。在色彩方面,因内容和春秋时代的特点要求,使用的色系是有限的,主要是“玄色”、“黄色”与葛麻等早期织物的本色,但经过在构图中色彩分布的安排,和绘画技法的探索,以及树木、云与器物的穿插变化等方面,最终使画面色彩古朴深厚,但又有色彩变化丰富和光明亮丽感。
王征十分重视给尼山大学堂礼厅创作的五幅大型壁画,王征说自己是研究中国传统艺术的,深受传统文化艺术的滋养,有机会在当代能够在先师孔子的出生地创作这样的壁画,能够为传统文化尽力是十分荣幸的。因此在创作中王征选择了很辛苦的创作方式,体现在人物塑造,画面构图,表现众多的人物等等方面。从壁画草图和正式的线描稿和现在正式的创作都是王征自己完成的,有时王征的爱人在假期来能够帮助做些工作。一方面是,王征认为自己要如《中庸》所说的“致诚”!身体力行的以实际的行动“向伟大的中华传统文化致敬”。另一方面,创作这样人物众多的巨幅壁画,是自己的面向儒家文化的一次“洗礼”!又如孟子所说“盈科”!绘画是思想与实践高度统一的,为了达到艺术理想,必须探索出一套自己风格的线条造型形式和构图与色彩等表现形式,来展现儒家文化,壁画中很多绘丰富的表现制技法是需要自己反复探索实践来完成的。
在王征画室墙壁画板上正在创作的壁画局部,每个都要画一两个月,光是这些每个局部画面中的线条,就要勾画十多天。就这样正式270平方米的壁画已经绘制了一年多了,现在已经完成大部分了,还有一部分需要继续创作。
采访期间,灵山文化旅游集团有限公司的文化艺术总监王永强来到王征的画室。王永强介绍到,山东曲阜的尼山圣境是灵山文旅集团在2012年开发的文化旅游产品,介绍了绘画和塑像、木雕、漆器等传统非物质文化艺术作品在尼山的传承和呈现。尼山圣境中有一处孔子大学堂,学堂里设置“仁、义、礼、智、信”五个厅,王征创作的五幅巨幅壁画作品将安放在礼厅。王永强总监与团队反复斟酌,决定采用壁画来装饰以红色为基调的礼厅。
王永强总监也谈了选择并信任王征的原因:“我以前曾负责《佛教文化》杂志和外文版的《中国画报》杂志时曾组织文章采访和报道过王征,那时我们就相识了,也对王征有了很多的了解。”“在尼山圣境艺术品创作的工作选择艺术家时,也是仔细考虑,当时考虑请王征来创作礼厅壁画就考虑一年,反复斟酌后才正式邀请。”,“一方面,我们不以画家在社会上的名气和市场价值论绘画水平的高低,而是关注画家的作品和他的文化素养,画家不仅要有深厚的绘画功力,对传统文学、佛教文化也要有积累。我和团队当初构想的画面是以人物为主,正好王征在龟兹壁画上的创作也是以人物为主的,他也创作过很多其他风格类型的人物画。;另一方面,尼山圣境的壁画是一个命题创作,我们要看这个艺术家能否静下心来和我们共同完成这项任务,要完成这样一幅270平方米的作品并不容易,我们在作品的内容上就集中精力讨论了近一年时间。王征开始提供了几套创作构思方案,最终选择了现在进行中的方案进行创作。因为“礼”中中涉及的内容和人物众多,王征在创作图稿上就用了一年多时间,整个过程中参加尼山圣境艺术品的评审会就有五六次。当代社会比较浮躁,赶工是不符合艺术创作的规律,‘慢工出细活’,我们也一起静候王征的成果。”王永强总监的一席话也是对王征的文学和艺术造诣的充分肯定。尼山圣境大学堂礼厅的《明礼》壁画将会是艺术界的一件盛事。我们相信,王征将会获得广大喜爱传统文化和艺术的人士的欢迎。
1993年的王征还是留着一头长发的年轻人,2019年的王征却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一个50岁都不到的人,龟兹地区艰苦的生活环境、常年夜以继日投入画画与学术研究的忘我状态,风蚀了王征的青春容貌,但却美化了龟兹壁画等多种形式的壁画。这次采访前后加起来约有5小时,王征始终以饱满的精神为我们介绍他的经历与现在的创作。王征在水墨画间长大,笔墨浸入了风骨,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初遇敦煌和龟兹,以朝圣者的身份走向壁画,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在龟兹壁画中苦苦修行九年,王征充满了仁慈与谦卑,又回归到了: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朱胜利 夏晓婕)